每天晚上泡脚时,我跟母亲总有一件事情要做:搬来小板凳,母亲坐下,我一边泡脚一边给她捏肩。她低下头,露出脖子,我按下去时,她“呀”了一声,我问是不是力度大了,她说没事,“一天到黑窝在房里看电视,总是这里疼那里疼,要是去地里干活,就没得这么多事咯。”我笑道:“看来闲暇的日子你是过不了了。”我亲眼看她每天总是忙来忙去的,去菜园里摘上海青,到池塘里洗衣服,楼上楼下打扫卫生……我要去帮着做,她忙说:“你莫来,裤脚要是沾了泥,我又要洗!”或者要去洗碗,她又说:“莫洗莫洗,水太冷咯。”我说:“水冷你也冷啊。”她回:“我洗惯了。”有一次我开玩笑地说:“妈,你这样事情越做越多,屋里其他人都插不进去手了。”她说:“没得事,你们都有别的事要忙。”
往往是如此,母亲承揽了家中所有的家务活,父亲因为生病的缘故几乎不会去做,而我在家里的时日也少,想帮忙母亲也不让。给母亲捏捏肩,也是我仅有的能帮到她的事情了。她拿出日本产的软膏,是嫂子专门买来给她的,可以活络经血,让我帮着抹在疼处。旁边的小桌上,有一大瓶美国产的鱼肝油,是大舅从广州托人带回来让母亲吃的,据说对预防心血管疾病有帮助。说来惭愧,我去过好些国家,从未想到给父母亲买东西,更别提照料他们了。家里需要钱了,我会立马打过来的。可是他们很少向我要钱。过年时,我也会给一些钱。说到底这样省事,求得自己的心安,不会像嫂子和大舅这般细致。今年过年本来打算带父母亲去体检,可是因为疫情,只好作罢。
封城至今,不知归程,越发喜欢在家里了。跟母亲可以一起做的事情有很多,母亲也有意识地让我跟她一起做。太阳好时,母亲洗干净萝卜,拎到屋前,我负责把萝卜的根须剃掉,母亲负责把萝卜切成丁;去田里拔野菜,母亲开着电动三轮车,我坐在她身旁,一起去湖田,清晨的阳光刚刚洒下,田野远远望去一片霜白,麦田青青,随风起伏,叶片上的露珠晶莹剔透;晚上一起做丸子,母亲把红薯蒸熟,搁到盆子里捣烂,放上薯粉,我来负责和面揉,揉好后,我们再来一起搓成一粒粒丸子。一起做时,有时候说话,有时候不说,但都欢喜。
平常时,在家里待得太久,我会在早上去长江大堤上散步。走了三里路,往回返时,远远地看见一个人走过来,很像是母亲,等她走近,一看还真是母亲。问她为什么来了,她说:“我一直在寻你。”我又问出了什么事,母亲笑道:“就是想跟你一起走走。”我们一起转身百米港走去,母亲说:“总怕你往相反的方向走了,左看看,右看看,老远看到一个人,就晓得是你了。”我挽着她走,她指着两旁的防护林说:“这些树还是我跟垸里的人栽的……等树叶长出来时,你也该走了。”
母亲又说起早年的事情,那时候去长江对岸的瑞昌山里种地。在家里的田里忙了一天,到了下午时,跑回来拿着装了各种物件的蛇皮袋、锄头等,父亲骑着自行车带她沿着长江大堤赶到码头去坐轮渡。我此时插话道:“你们走时,我躲在屋里,不敢看你们走。”母亲点头:“那时候你几岁,九岁?十岁?……你爸跟前头的桂花太说,‘庆儿你帮我看一下哈,莫让他玩水。’我根本不敢停下来,怕一停下就走不动了。”母亲又说起有一次江中大雾,轮船不开,只好返回家里,看到我已经在床上睡着了,抱起我去洗澡时,我醒过来发出兴奋的欢呼声……这些我其实已经不记得了,但母亲记得。
我们在一起做的事情,还有一起看视频。晚上吃完饭洗完脚后,母亲经常上二楼来我房间坐坐。我在写东西,她坐在沙发上,坐了几分钟,又坐不住,起身扫扫地,又看看开水瓶有没有水,衣柜里衣服是不是都挂起来了。我笑问:“电视是不是不好看?”我记得每回下楼时,她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拿着遥控器,一会儿换一个台,一个电视剧常常插播一堆广告。她点头说是。我让她在我旁边坐下,我上网搜一些母亲看得懂的节目、纪录片或者电视剧。一起看时,母亲感慨道:“还是这个好啊,没得广告,要看几多有几多。”看了一会儿,她问:“你饿不饿?我给你煮元宵吃。”我拉她坐下,“不饿不饿,继续看。”母亲说好,看着看着又问:“你这个裤子有点脏,明早换了我去洗。”我没奈何地说:“晓得晓得,不要分心。”
视频看完,晚上八点多了。母亲起身说:“早点睡。莫天天对着电脑,要保护好眼睛。”我说晓得。她刚要下去,我叫住她。窗外有月光,探头看去,深碧的天幕上嵌一枚半月,斜下角缀一颗金星。我提议去外面转转,本来以为母亲会觉得太晚拒绝,但她很爽快地就同意了。我们戴好口罩走出门,上了垸里的水泥路,路灯的光洒下,我们的影子拖得长长。狗吠声此起彼伏,垸里家家户户大门紧锁,屋内灯火通明。走出垸口,两旁田地里发出沙沙声,原来有风吹过。母亲问:“你冷啵?”我说不冷。我们又慢慢往回走。我一边走一边又给她捏肩,母亲说:“莫弄咯,我已经好多了。”说着捏捏我的手,“再说你手会累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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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邓安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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